惊醒一片春
牧阳兄填过一阙《菩萨蛮》,题为“惊醒一片春”:明堂寂寂生禅意,窗月移影沉钩壁。前世有余愁,横烟楼上楼。平生多少事,满纸荒唐泪。何故渡红尘,惊醒一片春。
牧阳兄经营一间香铺,售永春本地产线香、盘香,铺子在城郊交汇处一条僻静的街道里,做的是熟人生意,平日蛮清静,有了闲暇我常去饮茶品香。其实我不懂香。前阵子重读《红楼梦》,读到四十三回贾宝玉到水仙庵祭奠因他而死的金钏儿,猛然想起应该携香焚拜,因想到:“别的香不好,须得檀、芸、降三样”。奈何出门匆匆,身上只带了“两星沉速”,但毕竟聊胜于无,于是“心内欢喜:只是不恭些”。一时兴起,查了资料,方知檀香本为乔木,原产太平洋岛,印度多栽培,香气醇厚,经久不散。芸香则是立陶宛国花,草本植物,可入药。降香属阳性树种,主产印度、泰国,国内海南、广东、广西等地也有栽种,同样可作药材。宝玉所带的沉速为沉香和速香的混合物,“星”是重量,两星约十克。沉香是乔木,传统香料,名贵药材,老茎受伤后所积树脂即香料,速香却是久埋土中直至木质纤维烂透才得以成香。
国人燃香史载始于殷商,自唐代时,文人墨客视燃香为风雅之事,宋朝之后发展成一种情趣乃至社交礼仪。古人诗词写香的不少,蒋捷“银字笙调,心字香烧”,李清照“瑞脑消金兽”,纳兰容若“篆香消,犹未睡,早鸦啼”,俯拾即是,不胜枚举。香是积年累月熬出来的,作文亦复如是,据说巴金读了一百遍《古文观止》,方才写出《家》《春》《秋》那样的大作,茅盾读《红楼梦》居然读到能滔滔不绝地背诵,梁实秋说要写徐志摩那样的文字“非熟读元曲不可”。倘或学点皮毛就仓促行文,堆砌辞藻,词不达意,那样的文字对不起自己更对不起读者。当代文学理论家唐弢说文章要咬文嚼字:“要咬出来、嚼出来的,并不是绮丽、浮泛、典雅,而是简炼、明澈、清楚、正确、质朴、切合于事实的文字”,并断定:“一个作家如果在语言运用上从来没有苦闷,从来不曾对语言进行过斗争,我敢断言:他不是一个好作家”。明朝洪应明《菜根谭》提到文章做到极处,无有他奇,只是恰好;人品做到极处,无有他异,只是本然。香想来也是如此,经光阴熬过的好香最终不过恰好和本然。
牧阳兄算得上儒商,卖的是恰好本然的香,质好价优,贸易随缘。文章也是恰好和本然,他国学底子深厚,文字略带沧桑,却又平易朴实,精炼优美,读来如品橄榄,微微酸涩,食后回甘,余味无穷。还写得一手好字,挥毫落笔筋骨分明跌宕起伏,笔下尽是唐宋明清的山山水水落霞孤鹜。不似我,字难看,行文又不利索,前不搭言后不搭语,粗粗浅浅总惹人笑话,还老爱东施效颦学獭祭鱼。
獭祭鱼指水獭猎鱼后,常如古人祭祀时陈列供品般将鱼排于水边,喻罗列故实、堆砌成文。李商隐因常用典故,世人送号“獭祭鱼”,仅其“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一首诗便用到“庄周梦蝶、杜鹃啼血、沧海珠泪、蓝田生烟”四个典故。李商隐是大家,引经据典恰到好处,令笔下文字锦上添花,实在精妙。我却无非滥引滥用,四处卖弄罢了,自称獭祭鱼那是狂妄,不如学牧阳兄甘做蠹鱼多啃些书。
牧阳兄读书精进,店里没顾客时常独坐捧书细读,见我迈进店门方撂下书本招呼饮茶品香。牧阳兄经历过坎坷,从此看透纷纷扰扰的世间,安心渡红尘,看看铺子读读书,这样的日子倒也惬意,果然“明堂寂寂生禅意”。窝在香堆里读书,香也香,书也香,小小斗室香得一塌糊涂,难怪惊醒一片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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