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淑敏的励志散文
1994年的盛夏,我和母亲漫步在北戴河的海滨。父亲逝去的悲哀缠绕在我们的心里。为了怕对方难过,面对苍茫的大海和翩飞的鸥鸟,我们什么都不说。但我们都感觉到悲怆的存在,一如海潮退后礁石的狞厉。
应河北教育出版社之邀,女作家们在商量”红罂粟”丛书的出版事宜。当我们开会的时候,母亲就一个人到海边散步或是枯坐。我每天都把丛书的事情说给母亲听,我料想她不会感兴趣。但在这样一个安静的地方,可供谈话的资料很少,我只好不断地提到红罂粟。
突然有一天,母亲很严肃地对我说,你现在是不是还有东西可写?
我说,是啊。我有时觉得自己像一个火山湖,咕嘟咕嘟地冒着粘稠的气泡,许多念头在那里躁动不安。
母亲说,那好,你现在就写好了。她的表情很庄重,好像在批准一项重大工程。
母亲又说,假如你有一天不能写了,不要强弩着写下去,就回去当医生吧。我看过太多的不好看的作品,你最后千万可别走到这一步,人家会骂你的。
母亲讲到这些话的时候,海水恰好卷起一个大浪,用泡沫在金色的海岸上拍出一个雪白的符号,应和母亲对我的训示。
我郑重地对母亲说,您的话我一定铭记在心。
许多人问过我,你为什么写作?我总是说–为了我的父母欣喜。
我常常看到人们闻听之后的失望神色。是的,这真是一个太不响亮的写作理由,以至我在最初回答时羞于出口。
但对我来说,确实是这样。真实有时简陋得可怕。
我的父母亲希望我成为一个作家,一个好作家。作家这行业如今也像其它的诸行一样,有了好和坏的分野。在很久以前,作家似乎都是好的,比如人们说作家是人类灵魂的工程师时,并没有特地强调只有”好作家”才对得起这顶桂冠。现在连小孩子也知道,街上很有些书是坏作家写的。
做一个好的作家,就像做一个好的手艺人一样,挺难。
如今,在社会的环境人生的机遇和个人的天赋种种限制之下,作家还要有面对诱惑与喧嚣的沉稳定力。
语言是一种比玉石还要坚硬比煤渣还要普通比豆腐还要软比草莓还要新鲜的材料,要在这上面雕出图案来,非得屏气凝神惨淡经营不可,容不得些微游移。
每个人写作的原始动力是不一样的。不断地写作是旷日持久的马拉松,动力在奔跑中消耗,并无以补充。它甚至比体力的衰减更易于被作家本人察觉,引起无以逃遁的焦虑和恐惧。许多文学大师在人们还以为他宝刀不老的时候断然辞世,我想这可能也是一个原因。大师们已然领悟,对于宇宙来说,个体的这一种形态到那一种形态的转变,实在是无足轻重的事情。既然在这个世界里无能为力,就到另一个世界里重打鼓另开张了。
有一个朋友对我说,你挺努力啊。
我说,在父母的教诲下,我从小习惯了做每一件事都努力,我不知道不努力做事将是怎样。好比是扫地吧,已习惯于把地扫得干干净净。假如要不努力地扫地,就需在扫地的过程中不断地提醒自己说:遗下这个角落不要管它,对这张碎纸装看不见……一不留神失于告诫,自己就又会把地扫得洁净无尘。
这真是无可改变的轨道。
我不会不努力,只有努力的不够或是不得法的时候。
但写作不是扫地,你可能尽了所有的努力仍写不出好作品。我现在还在努力的过程中,结果尚在未知。假如到了黔驴技穷的那一天,就听妈妈的话,干别的去。
当下一排海浪席卷过来,在沙滩上拍打出另一个永不重复的符号时,我正告自己记住北戴河的这个夏天,记住自己许下的这个决心。
作者:毕淑敏 摘自:《我很重要》
下一篇:生命感悟,生命在于创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