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淑敏散文精选赏析
一日开游艺会猜灯谜,我去晚了。偌大的房间里原本悬着许多铁丝,铁丝上原本垂着许多彩条,彩条上原本写着许多谜语……像一座硕果累累的菜园。只是此刻已被捷足先登者将纸条扯去,空留五彩纸蒂在铁线上飘荡。偶尔也有孑遗的纸条,我断定它们必是无人敢碰的坚果,便也躲得远远。
“那个和医生有关,你不试试吗?”朋友揪着我就走。
我做过二十年医生。就像在一间老房子里住过了半辈子,一听到和它有关的消息,心就漾起特别的情意。
仰头,短发插进脖领。那则谜语挂得很高,粉红纸,潇潇洒洒的墨字。”医生提笔–打一科学术语。”
我探手一挽,粉红纸飘带掠在臂弯。我牵着它,向领奖台走去。
牵出一段记忆。
“你们都很年轻。但你们从此有了一个无比神圣的权力–这就是医生的处方权–处置病人开方取药的权力。现在,发给你们每人一张纸,各自把签名留在上面。不要刻意求工,也不要故作老练。你平日怎么写顺手就怎么写,但不要连笔太过,笔走龙蛇。病人认不得,药房认不得,时间长了,只怕你们自己也认不得了。各位的亲笔签字,将在药局备档。此后,司药见了你们的药方,就照方抓药了。记住,小伙子小姑娘们,从今以后,病人性命维系于此,你们笔下千钧!”
鬓发苍苍的老医生对我们一伙新医生说。像一棵结了竹米的老竹开导刚拱出地皮的笋子。
开处方是医生最主要的操作之一,犹如家庭主妇的烹炸煎炒。
处方纸有各式各样的。中医的比较大,西医的相对小些。通常印有医疗机构的名称,还有像户口登记簿似的栏目,例如年龄性别住址等。这使它有一种文件般的庄严。
我喜欢那种洁白如雪半透明却很柔韧的处方笺。它像一张上好的宣纸,能激起医生画家般的创作美感。当然,医生真正的技艺要来自博大的知识和广袤的爱心。但处方是将医家的智慧,运至病家的彼岸的不懈的小船。那船该是坚固而美丽的。
以前的中医开方子多是用毛笔。很规矩的墨字落在鹅黄的毛边纸上,像一朵朵黑色的花。西医惯用的是蘸水笔,大约是从西方的鹅毛笔演化来的。为什么不用钢笔呢?因为病人是一个个来,笔帽一会打开一会合上,太繁琐了。再者诊室里人来人往,钢笔万一碰到了地上,或是被人牵走,既心疼又影响工作。
处方上的字一般并不很多,笔蘸上一次水至多两次,也就写完了。缺点是墨水瓶总敞着盖,蒸发大,多渣滓沉淀。写下的字忽淡忽浓,像间歇的喷泉,不过也使字迹有了一种书法的韵味。最糟糕的是墨水突然汹涌地淌下来,一滴蓝色的眼泪汪在纸上,好不晦气。这时候,爱好整洁的医生就得换纸了。
使蘸水笔还有一个大灾难就是墨水瓶突然翻了。浅矮的瓶子里插着颀长的笔,像胖萝卜顶着一缕缨络,极不稳当。白衣袖子不小心钩住了,那瓶儿就缓缓地倾倒,浓而艳的墨水像粥似的漫延开来,再沉静的医生也要手忙脚乱一气了。
为防这事故,瓶里只装薄薄的一层墨水,刚刚润上半截笔尖,这时写出的字最流畅,有种一气呵成的美丽。更有巧手的女医生,取扁而结实的药盒,雕一个洞,把瓶儿栽进去,仿佛轻巧的蜡烛有了凝重的烛台,再不会随意颠覆了。医生冷静的诊台上,添了一份小小的创造。
写处方的笔,后来改成了圆珠笔。方便,但是极容易丢。我不敢说是病人有意拿走,但他们有时为了记一个注意事项,比如何时复诊、化验的正常值等,就抓起笔在手掌心上留言–他们是绝不敢用钢笔的–之后就随手把笔放在别处了。待到医生用时找不到笔,就像绣女丢了针,官人离了印,那一份慌张,那一份焦虑,常人难体验。
也有应对的办法。医生用的笔多价廉。笔杆是细竹子或是极轻薄的塑料壳,丢了也不可惜。其实也不能光赖别人。医生读书的时候,笔就夹在书里了。医生在路上被病人拦住开方,笔就揣在白衣口袋里了。医生给病人做检查,笔就撂到诊断床上了……一个医生,最少要预备上三枝笔,才可以随时随地都有武器。
医生的笔用得费。总到公家那里去领笔,就不好意思。于是就自己制”笔”。取一支圆珠笔芯,用纸紧紧缠起,在桌面上滚一滚,纸就像糯米面一样把笔芯裹紧了。这时再用胶布把边粘牢,洁白纤细的笔就制得了。简单易行,又不爱丢。只是这笔用起来不舒服,硌手指头,甚至把指肚嵌出浅槽。又容易脏,好似一支打了石膏的污浊断腿,与医生洁净的天性不符。
医生处方上的字往往十分难认,仿佛一纸天书。行外的人多以为这是一种炫耀,是故意不叫人读懂的密码。这话也有些道理,但依我做医生的体会,主要是医生对这些药名太熟悉了。他们几千次几万次地书写它们,便很容易偷工减料,很容易点到为止。医生的下一道工序是药房,处方最主要的读者是司药。司药熟悉每位医生的签名,就像老师认识学生的作业。他们飞快地照方抓药,面对着龙飞凤舞的笔迹并无踌躇。是司药们姑息了医生,放纵了医生,医生就日复一日地描画只有他们才懂的符号了。
一个医生一生要写多少处方啊!摞起来该有几层楼高,铺起来该有足球场大!
处方像一根风筝线,一头系着病人的安危,一头系着医生的胆识。在无风的日子里,它不在意地翻飞着。在狂风呼啸的时候,它坚韧地牵住生命的希望。
处方像一条阿拉伯魔毯。它雪片似地飞着,覆盖住病痛的荒野,托举来康复的远景。
处方像观音菩萨的净瓶,撒出甘露,收伏病魔。有句俗话叫”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处方就是剥茧抽丝的能手,把病渐渐地融化了。
处方是驱除病邪的咒语。当医生的思索凝固成处方上的文字的时候,病魔就在病人的体内发出惊悸的叹息。
处方是医生智慧的物化,处方是医生经验的结晶,处方是医生交给病人的救生艇,处方是医生屠戮病魔的斧头。
每一次书写处方,都要苦苦思索。病人像一个无助的婴儿,等待我的援助。我觉得自己在这一瞬间,是上帝是真主是佛祖–是人类一切美好希翼的化身。手中简陋的笔像铁杵一样重。我要把一种对于生命的信念,重新注入到面前这具已经破损的人体当中去,我因此而神圣起来……
我也有手起笔落的时候。未及病家说完,处方早已一挥而就。病人对这样的医生,多有微词。我自知这给人以不礼貌的刺伤,是该禁绝的。这多发生于病人拥挤的时候。您对我说:头痛发烧咳嗽流涕……病痛对每一个病人都新鲜如带露的韭菜。我理解而充满同情地注视着您,但我要坦白地对您说,像您这样的病人,今日从早到晚,我已看过了几十……疾病也像蝗虫,成群结队而来。疾病也像谣言,会以飞快的速度一传十,十传百……
我年轻的时候,常常这般冷落了病人。随着年龄渐长,终于知道在处方之外,还有一味珍贵的药物叫做”人心”。我学会了静如秋水地听人陈述病情,虽然我早就知道了您是什么病。我聚精会神地听您描述痛苦,虽然我已定下给您吃什么药……我会亲切地蹙起眉头,仔细地询问连您都忽视了的细节,我会注视着您的眼睛,看着您黑色的瞳孔里映出我白色的衣衫……这不单单是一种关切一种尊重,而是一种极端的谨慎。要知道我面对的是世界上最易碎的珍品–鲜活的生命,容不得万分之一的差池。况且倾听痛苦,本身就是疗法。听说国外就专有人以此为生。
处方像块磨刀石,把医生的躁气磨掉,把医生的年龄磨厚。
每个病人就诊,医生都要为他做一份记录,写一篇处方。几处相加,足要写几十字。每天少说也有好几十个病人,便要写上千的字。每个月就有几万字。一年下来,就是几十万字了。一个几十年医龄的老医生,起码写过几百万字的处方了。这是一部医家的长篇小说。
早就想同人说说医生。不希图理解,只是想说。这个世界上,不理解的事多,理解的事少。叶儿不理解花,才有姹紫嫣红。花儿不理解果,才有五谷丰登。太理解了,如同瑞雪抹平了大地,就单调了。
医生躲在处方后面,理解医生的人就少。医生好像也不需要人们的理解,经历的生生死死太多,有些话就不必说了。因为淤积的苦痛太多,医生便冷漠。因为对死亡无能为力,医生便凄凉。因为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医生便悲壮。因为经年累月地用处方同疾病交谈,医生有时就恍恍惚惚地觉得自己也成了人世间的一张处方……
那雪白的笺纸上写着”爱人”。
我和朋友走到主持人身旁,告诉他谜底。
“医生提笔–开方。”
“对吗?”我轻声问。
主持人给了我一张奖券。我用这奖券领了一个红气球。那圆滚滚的红气球像健康的心脏蓬勃跳跃着,在欢快的人们头顶上方。
作者:毕淑敏 摘自:《我很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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