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淑敏散文:瀑布灯
灯,是人类向太阳偷学的本领。苍茫黑夜中,星座是天上的灯,寥寂旷野中,灯火是温暖的家。礼花是开在长空的灯,眼睛是镶嵌在脸上的灯。
不知何时,街上有了瀑布灯。嘈杂、紊乱、倦慵的街,便从愚胖的蛹儿变成了灵动的萤火虫,璀璨地飞翔起来。
你无法找出比瀑布更妥贴的词,来形容这种晶莹剔透的小灯。一盏灯就是一粒银色的水滴,它们成千上万地聚集在一起,从高渺的天空倾泻而下,荡漾起如水的光波。庞大的灯群婚纱一般笼罩着巍峨的广厦,仿佛传说中的水晶宫。人在这光的栅栏下行走,便感到拢不住的欢快像野草一样从光的缝隙探出头来。
瀑布灯并不嫌贫爱富。小店的门脸、深巷的酒家,也可觅到它的踪影。因为小,便缺了磅礴,多了亲昵,柔曼的几藤,披散于屋脊之周,错错落落地亮着,仿佛一树金黄的杏子,仿佛塔檐下无风时的铜铃。
瀑布灯把夜勾勒得像童话中的古堡,白天它们是什么样子?太阳下,它们是否依旧美丽?这个疑问却许久没能找到答案。每日天光下在街上走,街上有许多瀑布灯,按说这不是什么难事情,但总是忘了寻找它们,有一天,下定决心要了这宿愿,便一路默念着瀑布灯的名字,仿佛小时候拎着瓶子,不停嘟囔着酱油和醋。
终于走到一座华美建筑前。入夜后它的光瀑之瑰丽,仿佛大自然中的黄果树。在最初的一刹那,我居然没有找到瀑布灯,好像它是聊斋中美丽的狐仙,白日里便销声匿迹了。待仔仔细细寻视后,我才找到昼间的瀑布灯。
真后悔这一番苦心的寻觅!
白日里的瀑布灯,是由一些灰色的线和黯淡的瓶形小泡组成。像枯黄萎顿筋脉毕露濒临凋零的一张黄叶,像缀了蚊蝇又遭风雨萧瑟颤抖的一幅蛛网……
好叫人失望的太阳下的瀑布灯!
于是,总想为瀑布灯写点什么。
可到底写点什么呢?
文章要讲究立意的,文章要讲究出奇的,文章要因小见大,文章要隽永深刻……
小小的瀑布灯,你将荷载怎样的微言大义,从如墨的夜空中降落?
写瀑布灯的谦逊吧。它是镶在夜间的珍珠,白日便收敛了光华,具有朴实而温和的品格……
不妥不妥。这个角度已写得太滥。
换一种思维换一个方向。
写瀑布灯的虚荣吧。它见不得阳光,昼伏夜出,好像某种猥琐的小动物。千万不要被它夜里的妖娆所迷惑,你想真正认识它,请到阳光下……
不妥更不妥。对于曾给我带来无数美妙遐想的瀑布灯,这无疑是一种极大的不公。
我凝视白纸,一只看不见的瀑布灯,也从那里凝望着我。
凝视使人疲倦,于是便渐渐淡忘。
然而一到夜晚,瀑布灯依然美仑美奂地闪烁着,让人们持久地惊叹这光的造化。一到白昼,它们就像候鸟一样地飞走了,无声无息。
突然有一天,我深切地感受到了自己的愚蠢:瀑布灯就是瀑布灯,为什么一定要在它小瓶子似的灯光里塞进太阳的思想?把一切都赋予意义,多么劳累!把正常的自然景象涂抹上强烈的人文色彩,在普通的事物中蕴藉进过多的哲理,把许多简单的东西搅拌成复杂,在清水中反复淘漉那并不存在的黄金……
这是一种思维的赘物。
瀑布灯不知道这些,也不理睬这些。它夜里睁着,白日熄着,眨着一只同人类不同作息时间的怪眼。
瀑布灯只是瀑布灯。夜晚美丽,白日黯然。美丽的时候,你可细细观赏;黯然的时候,你观赏那更美丽的街景就是了。
作者:毕淑敏 摘自:《我很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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