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遇一位老相识，正巧他在报纸上发现自己新发表一篇文章，他为此满脸孩子般的喜悦。这令我始而惊奇，继而感动。

我感动，是因为忽然悟出：幸福是一。把幸福的感觉锁定在一天里的一件事上，的确是一种维系好心情的妙方。针对时下人们容易焦虑多半浮躁的心理状态，提供对症的心灵鸡汤，已经成为一种写作与阅读的时尚。仅从与老相识联想开去，我不也就能烹制出一锅心灵鸡汤吗？《幸福是一》难道不是绝好的题目？

但是忽然想起了安东·契诃夫的那篇《醋栗》，找来重读。契诃夫不炖鸡汤，他给予我们心灵的是在惊悚中提升的鞭策。这篇小说里写到一位当时社会里的小康人士，他在花园里栽下的醋栗终于有了头茬果实，在一颗颗地往嘴里送那些果实时，他不住地喟叹：“啊！多好吃啊！”契诃夫通过小说里另一人物这样批判：“我看见了一个幸福的人：他的心心念念的生活目标已经达到，对他的命运，对他自己都很满意。不知什么缘故，我竟生出一种跟绝望相近的沉重感觉。”这篇小说写于1898年。7年后圣彼得堡的工人大请愿，沙皇命令开枪镇压，史称“黑色星期日”，19年后接连爆发“二月革命”和“十月革命”。契诃夫以这样的作品警示人们特别是沉迷于小我世界的“一盘醋栗”的小康人士：幸福不能只是自己的“一”，一个自己温饱或者说已经超温饱的小康人士，应该有社会关怀。他那吁请人们突破“己一”的幸福观，而去寻求群体“万福”的人道情怀，至今仍闪烁着神圣的光芒。

构建一种把“己一”和“万福”统一起来的幸福观，也许不像呷鸡汤那么便当，却是我们都应该努力的。

作者：刘心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