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生命的感悟:灵魂飞翔的地方
从北京出发,坐一个星期火车再加半个月汽车后,我服兵役来到西藏阿里部队。在地图上找不到”阿里”这个具体地名,一个名叫”狮泉河”的小镇标记,代表了世界屋脊上这块三十五万平方公里的广袤雪域。
从京城优裕生活的学外语女孩,一下子坠落到祖国最边远的不毛之地当卫生员?穴当然从海拔的角度来说,绝对是上升了,阿里的平均高度超过五千米?雪。我的灵魂和肌体都受到了极大震动。也许是氧气太少,成天迷迷糊糊的,有时望着遥远的天际,面对无穷无尽的雪原和高山,心想,这世界上真有北京这样一个地方吗?以前的我,该不是一个奇怪的梦吧?
因为没有正规的医学教育,老医生就得言传身教地指导卫生员,好像一个老木匠带着一群小木匠。一天,老医生对我们说,想不想看看真正的恶性肿瘤是什么样?
我们那群女孩子,正是对世上一切事物好奇的年龄,忙说,想看。只是到哪儿去看呢?
老医生眺望远方,说,到最高的那座山上去。
原来是一位患肝癌的牧人在病房故去,家属对一直给他治病的老医生说,我们把亲人的身体,托付给金珠玛米?穴解放军?雪的门巴?穴医生?雪了,希望您能将他天葬。说完之后,活着的亲人们就赶着羊群逶迤而去。
我对老医生说,您会天葬吗?
那时正是”文革”期间,所有的天葬师都销声匿迹。老医生说,我尽力去做。
老医生找来担架,把尸体安放其上。来了一辆解放牌卡车,载着我们和担架,向人迹绝踪的山顶开去。我第一次与死人相距咫尺,充满恐惧。我昨天还给他化验过血,此刻他却无知无觉地躺在大厢板上,随着车轮的每一次颠簸,像一段朽木在白单子底下自由滚动。我尽量离他远一点,但车厢里只有那么大地方,我的脚紧紧地挨着他的腿,凝固的感觉自下而上蔓延,半截身体变得铁一般硬冷。
离山顶还很远,路已到尽头,汽车再无法向前。只有把担架抬下来,托举着它,向高高的山顶攀去。老医生自然身先士卒,但他一个人无法将尸体搬上山颠。他征询我的意见说,你是抬前架还是后架?我想了半天说,我……抬后面吧。倒不是我拈轻怕重,只是我已看出端倪,知道抬前架的人负有使命,需决定哪一座峰峦才是这白布下的灵魂最后的安歇之地。对于这种神圣的职责,我实在没有经验。
灵魂肯定是一种承受重量的物质,它离去了,人体反而滞重。我艰难地高擎担架,在攀登的路上竭力保持平衡。尸体冰凉的脚趾隔着被单颤动着,坚硬的指甲鸟喙一样点着我的面颊。我不敢有片刻大意,死死盯着老医生的步伐。他抬步我前进,他停脚我立定。生怕配合不默契,一个失手,死去的肝癌牧人,必得稳稳地滑坐在我肩头。
山好高啊,累得我几乎想和担架上躺着的人交换位置。我抑制着喉头血的腥甜说,秃鹫已经在天上绕圈子了,再不把死人放下,会把我们都当成祭品的。老医生沉着地说,只有到了最高的山上,才能让死者的灵魂飞翔。我们既然受人之托,切不可偷工减料。再坚持一下吧。
终于,到了伸手可触天之眉的地方。担架放下,老医生把白单子掀开,把牧羊人铺在山顶的砂石上,如一块门板样周正。他拿出手术刀剪,锋利的刀口流利地反射着阳光,在石峰上映出点点亮斑。他高高举起刀柄,簌然划下……牧人像容器一般被打开了,老医生像拎土豆一般把布满肿瘤的肝脏提出腹腔,仔细地用刀锋敲着肿物,倾听它核心处混沌的声响,一边惋惜地叹道,忘了把炊事班的秤拿来,这么大的癌块,罕见啊……
秃鹫在头顶愤怒地盘旋着,翅膀扇起阳光的温热。我望着牧人安然的面庞,心灵感到极大的震颤。他的耳垂上还留有我昨日为他化验血时打下的针眼,粘着我贴上去的棉丝。因为病的折磨,他瘦得像一张纸。尽管当时我把刺血针调到最轻薄的一档,还是几乎将耳朵打穿。他的凝血机制已彻底崩溃,稀薄的血液像红线一样无休无止地流淌……我使劲用棉球堵也无用,枕巾成了湿淋淋的红布。他看出我的无措,安宁地说,我身上红水很多,你尽管用小玻璃瓶瓶灌去好了,我已用不到它……
面对苍凉旷远的高原,俯冲而下乜视的鹰眼,散乱山之颠的病态脏器和牧羊人颜面表层永恒的笑容,在那一瞬间,我领悟了什么叫做生命。
它是天地的精华,它是巨大的偶然。它是无限长链中闪烁的一环,它是造化轮回中奇异的组合。周围是无穷无尽的冰川雪岭,它们虽然恒远,却是了无生命的,只有人才是这冰雪世界最活跃的生灵。我们原本是从自然中来,我们必有一天要回到自然中去。在这个短暂的旅途之中,我们要千百倍地珍惜生命……
老医生谆谆指教我们每一脏器的部位,每一神经的走向,直到秃鹫不耐烦地要啄他的眼镜。我们这些年轻的女孩子,围着安卧着的牧羊人,惊心动魄地学习任何医学院都不曾开设过的课程。
讲完课以后,老医生让我们退到远处,他将牧羊人支解得粉碎,精细地铺陈在砂地上,以便秃鹫将牧羊人的灵魂,快快驮上蓝天。
秃鹫乌云一般呼啸而下,又扶摇而上,隐没在苍穹尽头。我们肃穆地注视着,默默感受着一个生命的消失与升华。
作者:毕淑敏 摘自:《我很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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