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淑敏作品:太平门与非常口
在日本,无论多么小的一处公共场所,比如山野中的小店,郊外的咖啡馆,都会在极显著的位置标有“非常口”的字样,标牌上有一奔走着的绿色小人,步履匆匆。
什么叫“非常口”?我们问。日文同汉字常常字同义不同。
就是咱们那儿“太平门”的意思。指示人们发生灾难的时候,立即从这里逃脱。翻译解释。
高耸入天的大厦上,每层必有一扇窗户涂抹红色三角,在阳光下触目惊心地闪烁着。问是何意,难住了翻译。他虽说来了二十多次日本,未曾注意到这个红三角。后来问了日本人,才知道这是专为救火队员准备的标志,说明这扇窗户是特制的,烈焰熊熊之时,可以临门一脚,踢碎玻璃,灭火救人。
夜晚行走于大街小巷,随时可见“大东京火灾”“长野火灾”“大阪火灾”……的霓虹灯,吓得人头皮一阵阵发麻。虽然经过解说,知道这都是日本保险公司的名称,仍是心跳不停。
在东京最大的国立“东京江户博物馆”,专设有日本东京历次灾害展示。包括火灾、震灾、匪灾……的时间、地点、殃及人数、损失数目,一一列举分明。甚至运用电声光手段,以大屏幕电视显示出烈焰吞噬城市的场景。使人终生难忘。
日本随时处于防患灾难的警觉之中,好像一只引而不发目光炯炯的灵猫。
回想近年来我们一场场浩大的火灾,特别是克拉玛依那一朵朵夭折的花瓣,对比扶桑,感觉我们的灾难意识需要加强。
我们这个民族,习惯于吉祥与平安,对于灾难,多隐语与象征。比如失了火,偏偏不说那个“火”字,只说是“走了水”。细想起来,这词也有几分道理,水原是规规矩矩地呆在那里,冷不丁荒诞地“走”了起来,必有一个可怕而险恶的大原因。
水能灭火,水走到哪里,哪里就烟飞灰灭,事情也就化险为夷了。这愿望自然很善良,殊不知,宝贵的时间就在这繁琐的概念转换过程中流逝,紧张的神经在延误和粉饰中麻痹。
中国人对灾难的“翻译”,表现了一种漫不经心的徐缓。日本人则要直截了当、咄咄逼人得多。我小的时候,就对礼堂里的“太平门”三字,百思不得其解。问了大人,说那是一扇平日里用不着的门,不用管它就是了。
从此我看太平门的目光,就是懒洋洋的。潜意识里,甚至觉得它是一个赘物。
日本人斩钉截铁地将它命名为“非常口”,表明它是在非常时期的一个出口。试想哪一个人面对着“非常”二字,敢掉以丝毫的轻心呢?!
一个“太平”,一个“非常”,表达的是两种不同的思维。我们寄予的是最后的美好期望,日本人指出的是当前严峻的形势。现实比希望更加有力。
再如保险业。我们将它译为“保险”,给人一种冬日暖阳般的放松感安全感。东洋人惊世骇俗地直接定名为“日本火灾”、“日本生命”,令人凛然一震,顷刻绷紧了全身的神经。我们宣布的是危机结束后的善后安抚事宜,他们警告的是灾难爆发时的巨大伤害。对于预防抵御灾难来说,毫无疑问,后一种状态比之前一种状态,要强大机敏得多。
也许这只是文字游戏。但回得国来,发现文字上也确实是有游戏的。在日本任何一架电梯里,都在显要位置标明:当遇到地震、火灾等灾难时,切不要在电梯内避难。不要继续使用电梯!
这当然是极对的。灾难时,一应电器的使用都应禁止。克拉玛依大火,若不是因电动卷帘门失灵,原不会有那么多鲜花委地。但日本产的电梯到了中国,就无声无息地消失了这一行性命攸关的字样。
我不知是什么人用什么样的橡皮,擦掉了对于灾难的提醒和忠告。
中国历史上就是一个多灾多难的国家。我们在建设中,我们在发展中,我们更应该珍惜我们的家园,珍惜我们的生命。
直视灾难,也许是制服灾难最好的角度。
作者:毕淑敏 摘自:《我很重要》
上一篇:毕淑敏散文:崇文门三角洲的马莲
下一篇:松下幸之助的自来水哲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