缘于要写一部关于扶贫方面的电视专题片，我又一次踏上了西海固这块曾被岁月的风雨割裂得支离破碎的黄土地。

生于西海固，长于西海固，二十多年的岁月我都是在那片土地上度过的。我的童年，我的青春都在那片土地上积淀了很厚的记忆。虽然那里曾以环境的恶劣和生存的艰难而使许多境外之人叹息扼腕，但这种生存的苦难和艰辛的感受在我置身于西海固的二十多年中并不强烈。也许在苦难中沉浸得久了，便觉不出苦难；也许在艰苦中挣扎得久了，便习惯于艰苦。然而，当我走出了西海固，当我置身于都市优越的环境之中，当我以一位游客的心境再回首西海固时，我便无法再轻松地面对她了。在我重新踏上那片土地的那一刻，我的感慨从来没有如此地强烈过，那种儿时印象中的美好此刻便融合为一缕缕甜蜜的痛楚，那种生存的艰难铭刻的无奈又一次从心底强烈地凸现。

以亘古的沉默而相互缠绵拥抱的大山，让你真正感受到一种黄土高原的风光写意。那大山深处的岔岔垴垴，湾湾坳坳；用窑洞和土坯筑居的山民，用沾满泥土的脚板踩出细若游丝的山路编织成经纬，网络着生活。还有那瘦弱的老牛和毛驴拉犁时粗重的喘息，都让你感受一回西海固人生存的沉重和不易。那下不完的雨哟刮不完的风撇下了你的情哥哥嫁给远村那上不完的山哟爬不完的坡女儿家心酸的泪水流成了河……

循着这哀怨凄楚的声音，在我的视野里出现了一位披着帆布斗篷，手握羊铲的老者。那老者悠悠地走着，身后是缓缓游动、啃食牧草的羊群。山的贫瘠已没有多少可供采食的东西了，然而，羊儿们仍然在寻觅，在使劲地用脚抛挖，也一个劲儿地肥壮着。那老者的歌声是沙哑的，拖着凄婉的哭腔。有时他挥动一下手中的羊铲，有时拄着羊铲站立于山巅。连月不开的深秋，萧瑟的冷风和淅沥的秋雨将那斗篷掀开来，他那单薄的身影贴着那灰朦朦雨雾笼罩的远天，便呈现一道风景，真正西部山塬的风景。那长长的吆喝，那浑厚的旋律如大山一样深沉，让你感伤于这样凄楚的花儿表达的美丽，让你世俗的灵魂重温生活的苦乐，让你回味生存和自然的生命，让你格外地感叹命运这个主题来。老者的歌带有喑哑的孤独，那悲怆和凄凉，时时震撼着我的心，我仿佛触到了西部的灵魂，我仿佛读到了西海固一段无奈而格外让人心酸的历史。

黄土囤积，造就这黄色山塬；天雨割裂，形成这破碎沟壑。我想，就是在这样的土地上，走来的西海固山民敢恨敢爱，敢做敢为的放达，才造就了这和着生命激情的唱腔，透过这由人生的酸甜苦辣凝结而成的五味文字，我仿佛看到了闪耀在西海固人民思想岩壁上的亮丽光点。“音乐是比一切智慧一切哲学更高的启示。”贝多芬所言极是。

我想用这位老者的歌吟来注解西海固；我想用这位老者身处的苍凉和自然的构景来表现西海固人在苦难中跋涉的沉重和顽强，我想那是再也恰当不过的了。

在西海固的几天里，我听到最多的话题和我感受到的最深的仍然是水。记得在西海固，我所经历的最严重的干旱是1995年，那时的五、六月份，似乎一切植物的生命都走向了尽头，供人食吃的庄稼枯萎了。站在山顶极目远望，几乎无多少生命象征的绿色可眺入你的眼帘，唯见一片焦渴干旱的大山起伏如滚滚浪潮，在赤土嶙峋的荒山的浪谷里，静卧着一个个村落。偶尔你可看到崎岖山道上蹒跚的老农，那都是肩挑手提，驴驮牛拉运水的情景。

曾记得联合国的一位官员说过这样一句话：这里人类不能生存！是的，水是人生存的基本条件，而这里恰恰有许多缺水、无水的地方。不要说庄稼缺水，就是人畜饮水都极为困难。在彭阳的马掌村，我曾见到一位老乡从50米深的井里吊水的情景。由于井太深，吊水的绳子无法在辘辘有限的空间缠绕，只好在井旁按一滑轮，让一人将绳子挂在滑轮上向远处拉，一人等在井旁提水。因此，当地人很形象地把吊水叫“拉水”。那段拉水人走过的路，不知重复了几代人，已打磨得通体光滑。那水也是黄色的，里面混有太多的泥土，需长时间的积淀才可食用。当那一桶桶黄泥汤呈现于滑轮的转动里时，真似上天给予这里最严酷的命运。

听当地水利部门的同志讲，有井水吃已是很幸运了。在西海固，有许多连井水都打不出的地方，当地老百姓只能靠打窖存贮天上的雨雪为食。若遇旱年，水的危机便成了当地政府最为头痛的难事。看来，在这里扶贫，抓住水做文章是至关重要的了。随我一同去的当地领导告诉我：“三田同治走旱路，三水同抓走水路”已成为西海固领导打好扶贫攻坚战的共识。我企盼着这片干渴的黄土地滋长希望，流通生命的甘泉，我仿佛看到了老乡们那满布皱纹的脸上流淌下激动的泪水。

多少年了，生命在这里时时刻刻都呈现于一种亢奋搏斗的姿态。在同严峻的自然条件的斗争中，造就了西海固人的粗犷与豪放，但在坚毅刚强的背后，是生存的苦痛与心酸。

在走访了几个村庄之后，我的心情一直无法轻松。当我回到驻地那间窗明几净的房子里，我的心灵便被西海固那躁动不安的土地困扰得无法安宁。面对她那雄浑中的苍凉，质朴中的贫瘠，给予中显示的无奈，我的心跌进一种无言的沉默和思索中。没有什么样的感动比这里生命的挣扎更能感动的了。那乡党遍布艰辛的古铜色脸庞，那背负重轭、肩挑日月的臂膀，那同灾难和贫穷抗争的坚韧如钢的脊梁……常常激荡起我关于人生平凡与伟大的种种思索。

我感动于那种抗争，我担忧着那种生存，我更企盼着那种命运的改变。我知道西海固正赶上了一个好机遇，西部大开发的好机遇，我企盼着，西海固将把贫穷留给历史，将以新生的姿态迎接新的一个世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