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电视理想主义者走了
10多年前,在他的摸索下,中国的电视镜头,第一次对准了普通人的生活,小人物们第一次大张旗鼓地成为主角,走上国家电视台,“讲述老百姓自己的故事”,也成为中国电视节目制作史上的标志性话语。而10多年后的今天,这个因为电视而透支身体的制片人,匆匆离世,只留下那些视他为“精神领袖”的电视人,对那段理想主义岁月的怀念——
这是中国一群著名电视主持人集体悲痛的日子。12月27日这天,他们在北京八宝山共同送别一个名叫陈虻的人。
当遗体从白色的玫瑰花丛中抬走,推出告别室时,崔永元站在走廊里,躬起身子开始痛哭。水均益走过来拍着他,陪着一起落泪。敬一丹几天来不停地在流泪,这天上午很长一段时间里她都搂着陈虻的姐姐,因为后者一想到弟弟即将火化就全身痉挛。而白岩松,一直蹲在陈虻妻子的身边,一个多小时内,不停地劝慰。
对于这些备受观众仰慕的电视明星而言,这个永远告别了他们的人,这个幕后英雄,则是他们心中仰慕的对象。“陈虻”,一个被公认为业内“精神领袖”的名字。
一位刚进入中央电视台工作的年轻人说:“这个名字就如同‘马拉多纳’在一名年轻球员心中的全部意义。”中国传媒大学一位教授说:“他是央视最有责任感、最有使命感的传媒人之一。”
在他生前工作的央视南院工作区内,他被视作这座院落的灵魂,“对我们许多人来说,他是恩师。”一位女编导说。
这个年轻的女孩在陈虻去世后的几天里,都不愿去食堂吃饭,因为去往食堂的路,必须经过陈虻生前的办公室。
同事们在这位《东方时空》总制片人、原新闻评论部副主任只有几平方米大的办公室里,张贴起他生前的照片和他的签名,陈列他的证件。多年前,他曾带领他的团队开创了中国观众家喻户晓的栏目《生活空间》,“讲述老百姓自己的故事”。而这一次,同事们用这些细节,来讲述这个理想主义者自己的故事。
故事的华彩部分从1993年开始。那一年,以《东方时空》开播为标志,中国开始了一轮电视新闻改革的热潮。一群年轻人怀着理想和激情,从全国各地汇聚到这面旗帜下。没有正式编制,许多人甘愿丢下原有的铁饭碗,放弃家乡城市的两居室或三居室,跑到北京住地下室的集体宿舍。
“我们那时把《东方时空》叫作延安。”这个团队最早一批成员之一的白岩松说。而他们要变革的,是当时“空洞、高大全”的传统电视新闻语态和模式,要实验并创造中国最好的电视节目。作家王开岭将那段时光形容为“理想主义者啸聚挥帜的时代”。
那年7月,在《东方时空》开播两个多月后,陈虻加入到这支理想主义者的队伍。他原本在央视《观察与思考》栏目当记者,《东方时空》创办人孙玉胜找到他,说:“到《东方时空》来吧。”
陈虻回家连续看了20多天的《东方时空》,最后决定到它的子栏目《生活空间》当制片人。当时《东方时空》其他3个子栏目已然办得有声有色,唯独《生活空间》没有起色。但陈虻想,这是一个服务类栏目,就算干不成什么事,“至少不会说假话”,“不会干对不起老百姓的事”。
孙玉胜把他送到《生活空间》栏目组,在一个不足9平方米的办公室里,不到20个人围坐在一起,椅子不够,有的还坐在地上。从这天开始,陈虻正式成为制片人。那一年,他32岁。
原本这是一个家长里短、柴米油盐的节目,比如教人做饭、告诉人西瓜有什么妙用等等。也因为栏目不受好评,他的团队中有人甚至自卑到不好意思去别的部门办公室借用电话。但是,仅仅3个月之后,这个年轻人不仅彻底改变了这一栏目的走向,而且以此为“基地”,开创了中国电视的先河,制造出一种饱受关注并且影响深远的电视现象。
“我被要求做服务性的栏目,但我想我们不仅可以服务于人的日常生活,也可以服务于人的精神世界。”陈虻生前一次接受采访时说。
经过一段时间摸索,《生活空间》很快调整定位,将镜头对准了原生态的普通人生活。纺织女工、山区教师、建筑工地的炊事员、为筹集学费在饭馆打工的大学生、卖花的女孩……从此,每天与《东方时空.东方之子》里的“学界名流、商界奇才、文体精英”一起出现在电视里的,是这些小人物的悲喜。
“讲述老百姓自己的故事,”一天夜里,陈虻在半梦半醒中为这个栏目想出了这句推广语。
这并非只是一句简单的标语,陈虻这样解释他的理念:“我们每天拍一个人是为了什么?因为我们想表达对每个人的尊重,是需要以真切和平等才能体现的尊重。”
栏目组总是遇到采访对象不解地问:“我有什么可拍的呀?”但陈虻相信,把他们作为主角来拍摄,就是告诉他们,“他们的存在是有意义的,用我们对他们的尊重,唤起他们对自己的尊重。”
年轻的制片人这样告诫他的部下:“一个人就是一部书,《生活空间》所要做的就是把这本书翻开,像他的妻子,像他的父亲,像他的朋友一样去读。”
一开始,即使在中央电视台内部也存在争议:这些人究竟值不值得拍?但观众的口碑最终给出了答案。这一栏目迅速走红。
1996年,陈虻又为《生活空间》提出了新的目标:在飞速变化的社会背景下,实现人文关怀,为未来留下一部由小人物构成的历史。
一个原本向人们传授生活技能的栏目,就这样走进了教科书。“学过电视片的人,几乎都学过纪录片,了解纪录片创作的人,几乎无人不知陈虻。在中国传媒大学的教科书上,在很多纪录片人的创作理念里,都曾学习过陈虻以人为本和关注细节的思想。”一位中国传媒大学的毕业生说。
而在《新闻调查》制片人张洁看来,“那是老百姓第一次大张旗鼓地成为主角,走上国家电视台。”那时张洁与白岩松同在《东方之子》栏目组。《东方之子》是“把仰视改为平视”,“把那些精英人物的空话、大话、假话打掉,让他们说人话、真话”;《生活空间》则恰恰是“把俯视改为平视”,“两个栏目一起完成了中国传播文化对大众的冲击”。
现在,2016年的这个冬天,这位“战友”的离去,勾起了许多人对那个年代的怀念和感伤。“我们特别怀念那个时期。”原《生活空间》的编导刘鸿彦说。
“我们是多少年一起滚过来的兄弟。”站在陈虻生前的办公室里,白岩松说。
那时,《生活空间》栏目组在北京医科大学的校园里,租住着简陋的办公室。成员们时常加班,就在办公室过夜。一个片子被陈虻要求改上七八遍是常事。同事们在一起,话题总是围绕着选题和片子。“那时大家热情、单纯。”刘鸿彦说,“那段时间,整个人都是燃烧的感觉。”而陈虻,则是这支团队的精神领袖。
2001年,陈虻离开《生活空间》,担任新闻评论部副主任。这位“头发最长”的制片人,成了央视新闻中心“唯一一个留长发的副主任”。
在他的同事和下属眼中,这位长发飘飘的领导“富有艺术家气质”。他看上去有些文质彬彬,但有时会故意爆些粗口。他爱抽烟,但不擅喝酒,只有一瓶啤酒的量。
陈虻审片,成了央视南院工作区的经典场景。据说,每到他审片,总是里三层外三层地围满了人,屏息凝神地听着他的评点。他评点一部片子的时间,往往比片子本身还长,而且句句切中要害。
他开口总爱称呼别人“兄弟”,哪怕是刚进台里工作的新人,但在审片时,他却不留情面。据说一次他看完片子,转头问那部片子的编导:“多大了?”众人不解其意,他接着说:“现在改行还来得及。”有编导说,有时被陈虻批得“轻生的心都有”,因为“他说的都是对的”。
编导们既害怕让陈虻审片,因为怕脸上挂不住,又渴望让他审片,因为那是一次上课的绝好机会。刚进评论部工作的年轻人,常常未见陈虻其人,已闻其势,因为他们的那些前辈们,“只要一提到要被陈虻审片,都诚惶诚恐”。而前辈们也会指点说,一定不能错过听陈虻审片。他的严苛尽人皆知,因为他相信,“质量是我们的生命”。
但他审片的时候也常常会被感动得流泪。
“主任看了片子说什么了?”“他又哭了。”
在担任新闻评论部副主任的7年里,陈虻审过上千部片子。因为审片,他总是错过饭点。白岩松回忆起来,觉得自己近几年来对他说的最多的话竟然是:“你怎么还没吃饭?”
他的身体早向他发出过透支的信号,但他没有重视,直到2016年胃出血住进了医院。2016年,他被确诊为胃癌晚期。12月23日0点21分,这个“为电视而狂”的人,告别了世界,年仅47岁。
在去世前的下午,他不断陷入昏迷。在他断断续续、含糊不清的话语中,一位老部下清晰地听到了四个字:“话语空间。”
那一天,人们不停地收到和发送这样的短信:“陈虻走了!”
“一个人,一个时代远去,谁还能这样坚守?!”敬一丹在发给同事的短信中感叹。
当年《东方之子》的制片人时间在灵堂里的悼念簿上写道:“虻虻:我从未有过的孤独……战友没了,战壕也没了,冲锋也没了……”
2016年,中央电视台迎来了50周年台庆。这一年,陈虻热爱的新闻评论部解散,部门重组。也是这一年,陈虻走了。
但人们公认,陈虻手把手地带出了一批一流的电视人,“他们是有传承的,跟手艺人一样。”12月27日,已经四散于各处的原《生活空间》部下和新闻评论部的旧部,在他的葬礼上重又相聚。人们在他死后又一次想起他那句被无数次重复的名言:
“不要因为走得太远,以至于忘了自己为什么出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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